边加兰伤逝1:义山、乡情与绿色抗争
【今特写】深入挖掘你不得不知的事
前言:七年前抗争失败
通往边加兰的笔直宽阔道路,熙来攘往的车辆川行在四条大道上,速度飞快。数年前,这条大道只有双向车道,是联邦大道的旧式公路,只要一遇到大型罗里,就得慢慢跟在后头。
来到四湾大街,新兴商店区林立,一栋肯德基(KFC)快餐店坐落在油站旁,大型超级市场和小食摊顶着斗大醒目招牌,一群群移工进出,和旁边椰林散布的幽静海边形成强烈对比。
阴暗无光的鱼寮,帆布随微风缓缓飘扬,年过半百的老渔夫坐在破藤椅上,望着海上。极目远望,那是一座座圆形储油库,前景是一条延伸入海的木造小码头,平日供大湾和四湾七星网渔夫停泊、上岸、运送渔获。
如此突兀的环境,对边加兰居民来说,却是日常。边加兰位于柔佛州东南部,面对新加坡樟宜,不远处可看见印尼峇淡岛和民丹岛。位处柔佛海峡必经之处,经常是大型油槽船选择的海路,海岸吃水深,被认为是天然深水港。该海域曾经发生数起油槽船漏油事件。
由于位处柔佛州边疆地区,走私活动蓬勃。这片边疆海域孕育着种植业、养殖业、捕鱼业、养畜业、园丘业为主的居民,百年来依靠大自然资源和地靠边疆海域的优势维生。
地理上分为各个村湾,计有头湾、二湾、新湾、大湾、三湾、四湾、五湾、六湾、七湾。华裔居民以一湾一村一山的格局分布,各村湾建有学校、神庙,与巫裔居民毗邻而居。
如此安逸生活一直维持上百年,直到2011年至2012年爆发抗争运动。2012运动失败后,边加兰起着翻天覆地的剧烈变化,居民的日常生活型态也悄然改变。
葬礼与祭奠的乡情
2018年7月,边加兰四湾大街上一间烧得焦黑的店屋暴露在太阳底下。不远处,孙秀彬老师的楼房外搭着棚,招呼从边加兰村子各地前来慰问的亲戚朋友。
孙老师熟练地指认出众人以及村民之间的亲朋关系,几乎全村人的关系图都已深刻在脑海中。
大家都喊她“孙老师”,是7年前边加兰抗争运动的主要领导一员。她和丈夫张峻岳曾经为协助边加兰居民抗争而扛起领导大旗,和无牙伯、龙虾超人Otak Tan、吴礼廷(吴老师)成为抗争运动的中坚份子。
张峻岳父母不幸在一场大火中逝世,笔者从柔佛新山远道而来慰问。孙老师说,家公家婆将不会安葬在边加兰,而是选择在相隔120公里远的古来墓园(富贵山庄)。
“我的亲人也选择安葬在古来墓园,以后方便我们祭拜两家的祖先亲人。”
无牙伯和孙老师夫妇决裂
那年,石化工业发展开到边加兰,影响当地7个村落、5座义山、7间庙宇和6所学校,边加兰居民掀起轰轰烈烈的抗争运动,以2012年9月30日的“永续边加兰”绿色大集会达到反抗高潮。
石化发展洪流激起边加兰华人激烈反抗。他们向来崇敬祖先和神明,以保卫义山的名义发起多次抗争,最后一次以无牙伯独自徒步500公里告终。
2014年6月1日,无牙伯从边加兰到吉隆坡国会“上京请命”,惟抗争组织内部分裂,被当局从中钻漏洞,个别击破,昔日站在一起共同对抗当局的无牙伯和孙老师夫妇决裂。
无牙伯上京之时,也是边加兰首座义山坟墓遭开挖之际。村民虽然围在大湾义山周围,试图阻止挖泥机进入义山,但当局派出全副武装的军警人员,一旦有村民试图走近义山范围,就会被军警人员包围,并“护送”离开义山,甚至有抗议民众被戴上手铐。
这对村民内心起着恐惧和阻吓作用,而且抗争组织当时也因分裂,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,以致原本坚持“不谈判、不协商、不搬迁”的村民,内心被击溃,保义山立场瞬间崩盘。
人情为先,先人之情为尚
张峻岳谈起2014年在宝安宫举办的义山联合会最关键会议,充满无奈。
“当时我们都认为抗争运动已来到最后阶段,之前被我们引导加入抗争的义山后裔,我们需要对他们负责,万一抗争失败,我也要确保他们的祖坟仍以完好方式处理,如获得赔偿和搬迁,而不是丢下他们不了了之。”
于是,当时他告知村民当局强势迁坟后,几乎所有义山后裔都签署搬迁同意书,仅剩11位后裔坚持跟随无牙伯脚步。
“当时我得到边加兰华社领袖,也是四湾宝安宫、四湾福潮亭义山主席邱财发的全力支持,在顶着当局所有压力下,他信任我,放手让我搞抗争,但四湾大部分人并不支持声援其他受逼迁影响的义山。”
“我们去找马华柔佛州华人事务官时,他还问我们,这些义山是其他湾的事,为什么你们四湾要赶这趟浑水?”张峻岳说,这是当时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。
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,孙老师(见下图)面临家族巨大压力,最终把其父坟墓从大湾义山迁离了。孙老师是抗争运动的中坚份子,也是重要的对外媒体发言人,一再强调保义山立场,在关键时刻脱队,被无牙伯认为是“背叛”行为。
我有机会三度採访孙老师,她每每提及此事,语气会不经意激动起来,眼眶含泪,即使过去经年,仍难掩悲伤、无奈。
“一座祖坟,不是我一个人的,是我整个家族的。我的弟弟很好,已经全权放手让我去处理。后来我妈经常梦到我父亲,她担心其他坟墓搬离后,只有我爸的坟留在那里,孤伶伶地,很担心、很难过,一直打电话劝我同意搬迁,当时我的叔叔也给我施加压力。”
在被标签为“叛徒”后,孙老师也不打算公开平反,谈及背后牵涉的复杂因素,选择保持沉默。抗争运动失败后的数年,她和曾经战友无牙伯渐行渐远,过了一段不相往来的日子。
另一名抗争大将Otak Tan忆述,当无牙伯徒步上京,正要抵达吉隆坡时,孙老师就签了迁坟协议。“她的理由是‘嫁出去的女儿无权决定’。”
2017年,无牙伯岳父逝世,边加兰相熟的亲朋戚友来慰问,人数众多,在屋外宽阔草地搭了一个大棚,人流络绎,当中包括孙老师夫妇。边加兰向来是乡下地区,人情味浓厚,人与人之间关系强调人情的连结,尤其是崇敬祖先和祭祀。
没有什么坎过不去,小地方容易见面,也容易在生活、人际上产生联系,张峻岳从事电气技师工作,无牙伯太太从事罗里沙石运输,都是边加兰石化园区的本地承包商之一。
虽然从事不同领域的工程,但他们和园区发展总有挂勾,即使当初因为义山课题而闹分裂,事过境迁,面对老辈逝世,总是人情为先,先人之情为尚。
逼迁祖坟激起强烈反抗
抗争运动最高潮之际,把众村民团结一起、激起村民最强烈情感的,就是义山。2012年9月30日举行的绿色大集会,藉着石化工程的进驻,被定调为以环保为焦点的群众示威,是一群边疆村民对抗重污染工业大鳄的势力悬殊的对抗。
和外地前来声援的集会者关注焦点不同的是,整个集会过程最引人注目的,却是当地居民手拿先人遗照,一行人身穿绿衣,神情肃穆,静默地从远处缓步走到集会舞台上,向着一众参与者下跪、悲戚呐喊的画面。这祯图像成为第二天各大媒体封面照,也与绿色集会的环保主调形成相当突兀的存在。
Otak Tan回忆,绿色大集会已被外地联合举办的组织和政党分散焦点。当地人较在意祖坟被逼迁,而大集会则聚焦环保课题。因此,当主办单位询问边加兰自救联盟计划安排什么人上台演讲,Otak Tan和吴老师(联盟副祕书)则秘密主导“先人遗照”的戏码。
“灵感是来自吴老师的同学,他在面书写着‘爸爸,我要带你一起见证930’。”
“后来,我们在台前摆放椅子和遗照时,主办单位才问我搞什么?到我们号召的村民在台前列队,他们才发现我们搞的和他们不同。当时多数是在新加坡工作的年轻人配合我。”
在地认同根植于民俗信仰
长年在边加兰做田调的文史学者莫家浩点出,这是一场民间信仰与抗争行动之间互为利用的反抗运动。
“外地人看这场边加兰抗争,将村民简单二分法,分为反抗者和支持发展一派,可是如此选边站是不行的,没有处理各村之间的认同,也没有从乡村治理的角度去了解村民。”
边加兰因为地处边疆海域的关系,社会结构以村湾组成。以前由于陆路交通不便,村民都靠船移动,一湾、一山、一庙、一校,成了边加兰华社特殊的社会文化景观。
在地文化认同仰赖根植的民俗信仰来形构,因此村民对各湾、各庙神明、先祖的认同,更甚于对整个边加兰地区的认同。相比之下,保护环境不被污染,对抗发展大鳄的抗争方向,对村民来说并不迫切。
因此,边加兰抗争运动可说是成也义山,败也义山。从最初的反灭村、到环保为基调的反石化,最后退守到保义山。抗争运动主打议题的走向节节败退,因为难以提出团结边加兰各湾村民的议题。
乡村治理的结构
反灭村是经济发展和破坏家园的对立,若承诺土地赔偿、确保房屋生计,将可收买人心。反石化是环保课题,对城市人或许有吸引力,对村民来说非常遥远。
在一个以土地、人情、民间信仰为核心的乡村,义山反而是凝聚人心的课题。也因此抗争运动到了后期,保义山成了主调,结庐守墓、义山行,能成功举办起来;而由艺术家带领的“拯救边加兰艺术计划”,强调土地、乡情的在地连结,也获得村民支持。
这和乡村治理有深层关系。长久以来,作为边疆乡村的边加兰,政府的管理以渗透村民日常机构为主,例如马华政党主要干部兼任义山管理人、学校董事、神庙负责人等重要职位,同时也掌握当地经济活动,拥有土地、园丘等重要经济资源。
他们既掌管村民日常祭祀、信仰、教育的社会文化活动,也掌握当地经济脉动,是政经结构的既得利益者,也是政府管理的当地行政代理人。
在此政经、社会结构下,边加兰自救联盟的主要成员其实是整个结构体系之外的边缘村民,他们没有与结构产生深刻的利益挂勾,初衷仅是为弱势村民发声,对抗不公不义。
2014年,当首座义山坟墓被当局强势开挖后,保义山运动崩盘,原本坚定反对不迁坟的村民纷纷放弃,仅剩无牙伯带领最后11位后裔坚守保义山的最后防线,独自一人徒步上京后,以法律诉讼坚持到最后,无奈仍在2015年输掉诉讼,无牙伯必须偿还8万9000令吉律师费。
对此,莫家浩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:这是当地村民的抗争运动,还是外地城市人的社会运动?
无牙伯选择坚持原则,保义山至最后一刻,甚至辞去义山联合会的职务,独自徒步上京。我们不禁要问,为何曾经轰烈的抗争,在不到2年间会瞬间崩塌?最后只剩下无牙伯一人孤军奋战?
无牙伯:无权势者的抗争与失败
无牙伯在边加兰抗争运动是标杆人物。村里的人都说,他在抗争运动之前,是默默无名,没有什么声音的边缘人物,独行侠、孤僻,是他的形容词。
但是,就是因为无权无势,无牙伯没有什么好失去的,在抗争运动成为发声量巨大、影响力最大的抗争领袖之一,也是媒体追着採访的对象。他是被边加兰政经社结构排除在外的非既得利益者,一心致力为当地弱势争取利益。
抗争运动兴起时,他那种不按牌理出牌,突破现有社经势力和秩序的方式和策略,一度成为村民看见抗争希望的曙光,因此纷纷向他靠拢。他也从边缘进入结构内部,成为义山联合会总务,同时以边加兰自救联盟财政的身分承担抗争运动的工作。
但是,当他和其他抗争战友有所分歧,他一如既往以边缘人的姿态处理,孤立、偏激的方式让他和昔日战友、大部分村民走远。坚持抗争的村民仍在,但所剩无几。他的亲友、大湾三间钉子户和11位后裔成为最后的坚持者。
无牙伯最后的徒步上京,其实已是抗争失败的一场仪式。当他选择辞去义山联合会职务,就代表了放弃抗争,也代表在现有体制结构下的抗争失败。
体制外抗争有武装军警拦路,当局採用武力优势震慑村民,植入恐惧,再用金钱赔偿利诱,利益抢夺的竞争分化各村。没有体制结构的保障,抗争村民彷彿漂浮在大海的浮木,没有支点。
因此,当无牙伯选择离开体制内的职务,已经预示这场出乎意料在乡区爆发的抗争运动,最终敌不过层层关系结构,体制外群众运动无法对体制发起有力影响力,无牙伯也被迫脱离体制,继续独行侠的姿态,万里上京。
但对于和体制协商的孙老师来说,这场徒步是无牙伯的下台阶,公开昭示他已尽力。或许,对于无力抗衡的个体,这是宣示失败的一场仪式表演。
乡区权力分配与利益竞逐
美国史丹福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生王钧瑜在边加兰从事田野调查5年,之前以边加兰为研究对象写就硕士论文,对边加兰抗争运动有深层解读。
“乡区华人不是铁板一块,它其实是由许多异质人群组成,如不同姓氏、家族、村湾、信仰等。马华虽然是政党,但在乡区更多是以社团的形式参与村民的公共事务,比如神庙、学校,几乎在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和宗教事务上,主要人物重叠,环环相扣。”
“村民日常事务的拨款,是通过政党批下来,这种党性重的治理方式,往往在冲突发生时,由政党倾向体现出来,忽略背后环环相扣的关系牵连和重叠。”
当抗争运动在保义山上兵败如山倒时,外界尤其都市非政府组织认为,村民面对现实、立场有变,并气馁退出抗争运动。莫家浩和王均瑜却认为,不能以抗争和支持发展的对立,或以不同政党的对立来看。
当学者以村民更细部的身分认同、乡区政治的权力分配、利益竞逐的角度来分析,可理解边加兰抗争运动从来只是一场历史长河下的特例,是时势造英雄的突变。
廖珮雯,自由撰稿人、大学学院讲师。任职《东方日报》新山办事处记者期间,自2011年开始跟进边加兰议题,间中参与报导大大小小的抗争活动直到2012年底。2012年9月30日,边佳兰绿色大集会前,拍摄并上载纪录片《边佳兰,何去何从?》。2014年初,到现场跟进大湾义山开挖情况。同年年底,受《东方日报》之邀撰写边加兰专题。期间,不间断到边加兰探访、参与当地村民活动。2017年,受一台湾媒体之邀撰写系列专题,再次频繁到边加兰访问,费时近两年,并特别在509大选后再次採访,以补充选后边加兰的发展情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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