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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文章是在8 年前刊登

移工的城市(一)绘制Kota Raya生活圈

【今特写】深入挖掘你不得不知的事。

在熙来攘往的吉隆坡,从大家购物中心(Kota Raya Shopping Complex)正门步入,左转至一个昏暗的角落,有一家涂抹上粉红色油漆的小店。墙上零散贴着数张时尚女性的照片,整齐地挂上几面镜子,反射出理发师和顾客的模样,还有客人满意的发型。

这是一家菲律宾理发店,由几名菲律宾理发师掌店,顾客主要也是菲律宾人。每逢星期日,许多移工会利用难得的假日前来理发。大量的人潮在同一时间涌来,让理发师们忙得不可开交。

店里空间十分狭小,他们会在店外排队等待,或是理发,或是修剪指甲,又或是按摩脚板。整顿仪容的同时,也通过按摩,褪下一星期的疲累。

平日顾客较少时,闲得发慌的理发师们会坐在店门外的沙发上闲聊、互相调笑。如果你在这时经过,她们也许会热情地向你打招呼,更甚者会向你抛抛眉眼,你若招架不住,还会引来他们的欢乐大笑。

婕米(化名)是热情又逗趣的一位理发师。她总是妩媚地问我:“要不要当我的男朋友?”。尽管我回以尴尬的笑脸,她仍锲而不舍地追问:“有女朋友还是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啊!”看着我愣在一旁、不知如何招架,婕米与其他理发师就开心地大笑。

站在理发店门口往外看,你会发现列队人潮,那是汇款与货币兑换公司。移工们将他们每个月积攥的钱汇回家乡,若有剩余才会留作自己的额外消费。

由缓慢而窄小的电动扶梯上到二楼和三楼,则是女性们的购物天堂。富有朝气的她们会在成山成堆的衣服中挑选自己最喜欢的,然后在狭小的店里试穿。另外还有一些家乡小吃店,移工们会和朋友相约在这里一面聊天,一面品尝家乡美食。有时还会用店内的卡拉OK设备,歌唱自己喜爱的菲律宾情歌。

继续走上四楼,也就是最顶楼,昏暗的楼层设有电玩中心、桌球场和网咖店。在二手烟缭绕的昏暗灯光下,移工们埋没在各自的网络个人空间,慵懒地消磨时间。

大家购物中心初建时,曾是吉隆坡市中心的地标之一,也是一代吉隆坡人的集体回忆。然而,随着吉隆坡外围兴起许多更新颖、更亮眼的商场,这里已渐渐被本地人遗忘,也渐成为以菲律宾移工为主的聚集地。

移工社区充满活力

除了大家购物中心,茨厂街以北、叶亚来街以南的区域,也成为缅甸、尼泊尔与孟加拉移工等聚集的地方。这整个区域,被移工统称为Kota Raya,发展出在经济或文化上,都具有多样性和充满生命力的移工社群。

离开大家购物中心,在通往迈玎(Mydin)市场外的车站,走向陈修信街(Jalan Tun Tan Siew Sin,旧称谐街Jalan Silang),街道上迎面而来的都是南亚面孔。街道两旁是具有南洋色彩的二楼店屋,某些上世纪遗留下的中文店名,隐身在色彩鲜艳的新漆背后。

小吃店外飘散着一股热辣呛鼻的气味,光碟店内摆卖宝莱坞明星的影片和海报。询问之下,获悉这些都是孟加拉移工经营的商店,因此移工们也把这里命名为孟加拉市集(Bangla Market)。这些商店为他们解决生活所需,有餐馆、杂货店、理发店、旅行社、汇款公司等。

随意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“喜马拉雅餐”的尼泊尔餐厅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一幅喜马拉雅山风景图,餐桌上摆着一副副闪亮的金黄色餐具,颇有异域风味。

帮忙叔叔经营餐厅的安碧(化名)说,尼泊尔文化与孟加拉文化相近,彼此间较易交流,因此一些尼泊尔人也聚集在孟加拉市集,以经营餐饮业为主。

“很多尼泊尔人放工后,会来这边喝酒,喝醉之后就会对女员工搭讪,或者乱飙粗话,每次都要叫厨房工头把他们撵走才行。”安碧一脸厌烦地投诉。

孟加拉市集有家名为Malik Stream的公司,在这区就有六家分店,甚至还买下一整栋楼,成为办公室。公司员工大多数为孟加拉、印度及印尼人,他们都穿着整齐的黑色制服,有些在店内服务顾客,有些在不同的分店间忙碌奔跑,为缺货的分店补货。这家公司主要经营杂货店,售卖各种来自孟加拉的货品,从肥皂、香料到棉被等生活用品,不一而足。

Malik Stream的办公楼,到了某个时段特别繁忙。许多头戴宋谷、身穿白袍的孟加拉移工会在同一时间涌入大楼的楼梯口,直接上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外,匆匆脱掉鞋子,急忙找位子与同伴一同朝屋内跪拜,原来穆斯林祈祷时间已到。这是Malik Stream公司所设的祈祷所,供其员工祷告,但也成了附近穆斯林移工的祷告场所。

国旗林立反映商机

继续步行至孟加拉街的十字路口,眼前是一栋砖红色的建筑物,抬头望见印着电讯公司的广告标语以及移工原乡的国旗,仿佛巨型的广告看板。离乡背井到大马的移工,通过跨国电话联系家人,从远方遥传而来的家乡消息,成为鼓舞他们的动力。电讯公司也将移工视为重要顾客消费群,为了招揽移工生意,周末或假日会在广告板前的路口摆摊叫卖,以促销活动吸引移工。

在广告板前的路口右转,走进一条较为宽敞的街道,路边的风景也跟着变换。这里的人潮以东南亚面孔居多,肤色也较白皙,广告牌上取而代之的是缅甸文。没错,这是缅甸人聚集的街道,但缅甸街也并非铁板一块,这条街由缅裔佛教徒、穆斯林、兴都教徒以及处于最边缘地位的罗兴亚社群组成。

我看见一家缅甸餐厅门前张贴着理发的海报,往店内走,在餐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然有间理发店。一位染着绿色头发的大婶,身材微胖、矮小,她推推老花眼镜,问我:“剪头发吗?”说完,她拿起发型图集,要我选个发型。看着许多缅甸潮男的发型,我选了个最不花俏的。理发大婶以不太流利的英语问我:“不换个发型吗?”我摇了摇头,她开始帮我理发。

她一边理发,一边和我聊天,健谈得好像要调查我的身世,也想要诉说她的人生。言谈中获知她叫娜定(化名),为了逃离缅甸克钦邦的内战,和朋友徒步走到马泰边境,逃亡到马来西亚,吉隆坡的缅甸街便成了她安身的地方。

我以为这里理发应该比一般店面廉宜,怎知洗发加剪发共要25令吉。我问娜定,怎么这么贵?她说:“这一带,消费不便宜呢。”

家乡温暖的“价格”

Kota Raya一带的开销特别昂贵,一杯冰柠檬茶要价4令吉,一个狭小的店面单位月租2万2000令吉,这让许多移工吃不消。即便如此,周末的Kota Raya仍是移工人潮耸动,处处可见双手插腰、若有所思地嚼着槟榔的移工们。他们不是在路旁闲晃,就在店里和朋友聊天,一直到天黑才陆续散去。

菲律宾移工乔治(化名)说,虽然Kota Raya物价高昂,但他也愿意到这里消费。每个周末,他宁愿在大家购物中心周围闲逛,也不会待在家里。

“假期时我都会到大家购物中心逛逛,因为这里有和我背景一样或相似的人,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。”

乔治孤身一人来到马来西亚,只有走到Kota Raya,才感觉到家乡的温暖。

他也说,移工所需的物品与服务,包括食物、跨国电讯配套、兑钱服务等等,都可以在Kota Raya取得。因此,移工假日时都会来到这里,一次性购买日常必需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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勤奋工作开小店

开斋节期间,不少人在社交媒体上以“外劳入侵吉隆坡”、“假日时期首都变外劳村”等来形容吉隆坡的都市景观。许多主流媒体更以“游子回乡、外劳入城”来指设他们,仿佛移工不曾存在,到了佳节假日才突然涌现。

但是,在Kota Raya生活圈走走便会发现,许多移工在本地工作多年,甚至已开始经营自家生意,提供移工社群所需的服务。令人好奇的是,从何时开始,移工已累积足够资本,有能力经营生意?

大马妇女力量(Tenaganita)执行长葛若琳(Glorene A Das)解释,马来西亚经济在1990年代蓬勃发展,外资持续涌入,许多行业出现劳动力短缺现象。于是,种植业、制造业、建筑业及服务业迫需引进移工,以缓解工人短缺问题。

众多移工来马后,除了为雇主打工,闲暇时也经营小生意,逐渐累积资本,为创业做准备。

“举例而言,在一个建筑工地,当他们(移工)看到食堂里只售卖中餐或马来餐,由于饮食习惯不同,他们会希望有一些来自家乡的食物。”

“他们一开始可能只是自己烹煮食物,但久了发现有大量的需求,他们便开始经营小生意。”

“一开始是食物,后来他们也想听来自家乡的歌曲,即使是盗版的,他们也想从中寻求自己和家乡的联系,而不是听西蒂诺哈立查(Siti Nurhaliza,马来乐坛天后西蒂)唱的歌。”

重新赋予老区新生命

葛若琳(见图)也指出,移工们思念家乡,需要购买家乡货品,由此衍生出许多CD店、卡拉OK、家乡杂货店、进口商等。当他们赚足了钱,就需要汇款公司帮他们把钱转去家乡,因此汇款公司也渐渐设立,一个以移工为主的生活圈就此在Kota Raya渐渐成形。

另一方面,这一带是吉隆坡重要的公共交通枢纽,居住在市中心以外的移工也更容易聚集到此处。大家购物中心以东是富都车站,来自北马的长途巴士会汇集在此;西南方是中央艺术坊轻快铁站与吉隆坡火车站,是吉隆坡与周围地区的交通交汇处。

而停置在大家购物中心门前与迈玎商场旁的是来自巴生、芙蓉、万挠等地的中程巴士。至于穿行于雪隆一带的短程巴士,则集中在中央艺术坊轻快铁站楼下。雪州政府所提供的免费接驳巴士,让移工更容易到达轻快铁站,前往大家购物中心。

葛若琳回忆,在她小时候,大家购物中心就像现在的吉隆坡双峰塔一样,是吉隆坡的中心地带,也是年轻人假日聚集和逛街的好去处。

“后来,大家购物中心被其他更新颖的购物中心取代,本地人也不再前往大家购物中心,而这个购物中心与它的周围地区,就逐渐成了移工聚集的地方。”

移动,为求更好生活

事实上,移工和本地人一样,都期盼过上美好安稳生活。他们也不愿面对欺压与排斥,望能在落脚的地方找到归属。

一名茨厂街华裔小贩受访时说:“他们(移工)也需要赚钱吃饭,就好像马来西亚人去其他国家打工,大家都希望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。”

驻足在茨厂街,不禁联想到华人移民史,也会发现移工生活与当初飘洋过海到南洋的华人处境,惊人地相似。清朝末年,英殖民政府在马来亚发展锡矿业,需要大量劳动力,华人为求谋生,下南洋来到马来亚做苦力。而如今,在全球资本移动的驱使下,新一批移工也离乡背井到马来西亚工作。

当人们用已被污名化的“外劳”来称呼这些移动人口时,意味着他们想要融入本土的可能性,就已被否定。因为,无论如何他们仍是“外”人。无论是孟加拉移工或华人移民,他们都可能在此落地生根,成为本地人,“外来者”的称谓,想必大马华人相当熟悉。因此,肯定他们为求美好生活而“移动”的生活形态,而称他们为“移工”,比起强调他们的“外来”国籍,则更显得重要。

移动,发展移工社区

当年华人移民聚集在茨厂街与如今的Kota Raya一带,发展出具有特色的华人社区。19世纪末的茨厂街成为烟馆、赌档、青楼林立的繁荣街道,到了20世纪中叶更逐渐出现金店、布庄、酒铺等行业,以符合华人移民的需求。

根据温故知所著《吉隆坡华人史话》的记载,现今移工聚集的Kota Raya社区,也曾是华人移民聚集处。

“……谐街一带,当年也被人暗中称为花街,这花是指妓女,娼寮也叫花寨。”

“指天街当时的三角空地,就是现在的大家购物中心之处,是一排摆小摊子的广场,其后有三间店,也就是至今仍沿用的‘三间庄’。”

从前的指天街是大家购物中心前的街道,因小贩以指天笃地的方式叫卖,吸引顾客而得名。而谐街则是现在的孟加拉市集。

当茨厂街的发展逐渐饱和,都市中心便开始转移,经济中心往周边地区扩延,茨厂街和Kota Raya社区也因此逐渐成为没落的华人老街区。随着华裔人口陆续往外迁移,Kota Raya的店屋也逐渐转租给移工,形成市中心内的一个间隙,让移工在此建立生活,也让没落的老街区重新找到经济活力。

【延伸阅读】

移工的城市(二)来听我唱首家乡曲

移工的城市(三)藏在二楼的欲望奴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