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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文章是在5 年前刊登

《小丑》、诵经舞与美学的暴力

【岛屿信札】

山脚和“乡下”的那些人围着“亡灵”(山谷的诵经舞)时,是怎样的狂热?我们就用这些,给暴动输送了血液!暴动输足想象力的血液,暴动就转成了强势!

——大江健三郎《万延元年的足球队》

根据CNN的报导,在《小丑》电影上映后,开始有人将自己装扮成小丑,效彷高潭市(Gotham City)市民的抗争行动,起而对抗不公义的社会。

除了对现实的社会运动具有象征意义及启发性外,《小丑》也引发常规社会要如何对待精神病患的讨论,特别是对患有痴笑性癫痫(gelastic epilepsy)的病人来说,社会对他们的病是否熟悉呢?

而这也正是为什么这部好莱坞推出的DC超级英雄系列的影片,会在推出后持续引起人们的兴趣,并有各种各样的讨论。无他,因为故事与现实社会具有高度的可比拟性。

所以,与其说它是描述超级坏蛋如何诞生的故事,还不如把它看成一出高彷(真实)的舞台剧,利用满是暴力情节的戏剧性剧情,代表边缘而弱势的居民,向观众发出残忍的诘问!

从弱势者蜕变为恶棍

电影里的高潭市其实是个大舞台,它的面貌模糊却和现实中的大城市相似,场景可以是现实里的纽约、圣地亚哥、香港、台北、甚至吉隆坡。

在这座城市里,精英阶层很难理解底层人民的感受,而且到处都是宛如主角弗莱克(Arthur Fleck)那样的失败者,活得沮丧,总是感到生活的压迫;而所有的这一切,都迫使着弗莱克一步一步的放弃理智,走向疯狂的暴力与杀戮。

当杀戮透过影像传播,又鼓动弱势的居民群体,把他视为仇富、反抗的象征,最终引发整座城市的暴动,弗莱克也透过这样走向台前的表演,从一位弱势者蜕变成高潭市最凶残的恶棍小丑。

与《德士司机》相异

《小丑》的导演陶德菲利普斯(Todd Phillips)完全不讳言,这这部电影是受到马丁史柯西斯 (Martin Scorsese) 经典作品《德士司机》的启发。

后者也在叙述相对弱势的市民,如何因为现实生活空虚及追求爱情失败的沮丧,决定使用暴力来表现自己的感受。只是弔诡的是,他最终在妓院杀人救出雏妓,却变成媒体塑造的英雄,而得到某种程度的救赎。

看过这两部电影的人,都会发现他们的主题很相似,且大多看过电影的人,都认为这两部电影,都很能代表当时候的社会氛围。不过,这两部电影只有表面相似,即反映“当代”社会氛围,精神上却有无法言喻的理念鸿沟。

最简单来说,就对现实的影响力来说,《德士司机》所能引发的,就是有人模彷主角去刺杀雷根总统(Ronald Reagan),而从没有因此形成像《小丑》那样的社会影响力。

更别说,在形式上,观众更能轻易发现,与高潭市设定的彷真不同,《德士司机》完全是写实主义式的,明白要讲纽约市,而且马丁史柯西斯採取平铺直叙的说故事策略,故事虽有戏剧张力,却缺乏价值上(或道德上)的感召力量。

这种的匮乏源于《德士司机》所有的情节都可以是随机形成的,司机载到的客人是随机的,买枪的决定是客人随机促成的,连主角第一次开枪打伤抢匪,也是碰巧遇上的等等。影评人贝拉迪内利(James Berardinelli)就直言,结局里的媒体虽把崔维斯塑造成英雄,但他要是拔枪射参议员的动作快一些,他就会变成暗杀者。

《小丑》叙事精心设计

这种随机的叙事策略,跟《小丑》里面那种精心设计(well-made)的叙事策略完全大异其趣。

一方面观众早知道弗莱克将会变成凶残的恶棍,加上电影一开场就设定好弗莱克患有精神病又贫困,所以他出场时就已比一般人还弱势,可是没想到随情节演进,各种的不公、歧视、不幸一直接踵而来,造成弗莱克只能一步步,跳着舞,到舞台上演出那无可挽回的暴力犯罪。

这个精心设计的戏剧效果,在在挑动着观众们的共感,彷彿述说着我们自身在城市里挣扎求存的命运,末了故事还设计群众的躁动,因为社会不平等无法得到正视,人们就为了追求“个体的自由”或“人的平等权利”而展开暴力抗争。

到这一步,《德士司机》和《小丑》的世界观,甚至是电影的美学观,便完全不同了,前者的叙事旨在呈现个人的命运是如何变幻莫测。暴力、平静、不幸、不公等等,不过是人在面临要做价值判断时的选项,每个选择也都会有其相应的行为与后果。

所以当时的影评人,会推崇马丁史柯西斯是电影“暴力美学”奠基者之一,就是因为在他的电影里,暴力本身不是目的,而是用来彰显人的生存境况的工具,就像是薛西佛斯的石头那样。

表演企图证成群众暴力

与之相反,在《小丑》的世界里,美学反而是用来彰显暴力的,导演总是在杀人前后,设计各式各样的表演,有音乐的、舞蹈的、搞笑的,行动艺术的、还是主角幻想的内心演出等等。无论何时出现,出现何种形式的表演,它总是伴随着暴力的情节,就像这些表演,是为最后证成群众暴力而存在似的。

所以在看电影时,我脑海不禁浮想起大江健三郎的小说《万延元年的足球队》里的情节,山谷里的热血青年鹰四为了建立理想中的社会,想要煽动村民起义,于是为此他组织足球队,还复兴山谷传统祭祀亡灵的诵经舞,但其实他目的不在于训练青年、复兴传统,而是希望透过这样的形式,煽动群众暴力。

无论大江形容的“想像力的暴动”,还是我将《小丑》形容为“美学的暴力”艺术观,他们和“暴力美学”之间最大的不同,就是这些作品的创作意图中,始终存有“群众性”的面向。

而马丁史柯西斯的“暴力”,往往联系到的都是很个人的印象,就如罗勃狄尼路在《德士司机》里对着镜子练习拔枪念对白的神经质模样。甚至其他很多“暴力美学”的电影,最让人印象深刻的,往往也是主角个人帅气的形象,而很难将这个印象转变成群众性的。

如周润发在《英雄本色》中演的阿Mark咬火柴持枪的洒脱、又如山缪杰克森在《黑色追缉令》里杀人前先引《圣经》句子的荒谬等等!

不同的时代精神

透过上述的分析,我相信,原本两部电影中无法言喻的理念鸿沟已获得解释,更重要的是,这两部相隔了数十年的电影,背后所代表的时代精神是什么,其实也就呼之欲出了。

1976年发行的《德士司机》所反映的是,那个时代乃至溯源至本世纪初的个人主义精神,当然与之相伴的,就是人们对于个体存在意义的思索。

而《小丑》所代表的,却是一种与1960年代学运社运遥相联系的社群精神,无可讳言的,比起本世纪初,我们当代对于如何迈向更平等、更公平社会的思索更为重视,特别是在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,这个议题在全球一直都很热门。

后记:本篇影评的分析方式,实则得益于尼采的小书《华格纳事件》,有很多朋友常常抱怨尼采的行文晦昧难懂,但如果你看了这篇影评再去看他那本小书,你就会知道,尼采就是用“颓废”这个词,骂华格纳的歌剧创作利用崇高、深刻、雄伟的感受来召唤群众,从而塑造出狭隘的“德意志精神”!


吴振南是旅居台湾的马来西亚人,前报业从业员,目前是专职相妻教子的家庭煮夫与兼职文化玩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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